記得有人說過，秋天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
　　我想我是喜歡秋天的，秋水秋山盡管會無端端地帶來些許淡淡悲涼，一天中也總要為自己制造這樣的時光，閉上眼睛，靜靜聽，靜靜想，靜靜笑。
　　寒舍于半廓半郊之中，如同山居，常常是一花、一茶，一書、一幾?；ㄒ焕徖彽酿B(yǎng)，書一本本的買，茶卻總也喝不完，而慢慢喜歡上淘一些茶案小物什。初秋一次遠行，無意去了銅官鎮(zhèn)，湘江邊上的碼頭古巷，幽靜一隅，仰看堆藍山色，俯聽跳珠水聲，一腳邁進去竟然在第一家陶藝坊遇見一塊鐫刻“天開文運”的紫砂茶盤，銅官無紫砂，紫砂繞山繞水運自我的家鄉(xiāng)湘西保靖。陶藝師也很興奮，迭聲解釋茶盤專為保靖黃金茶定制，中間一河蜿蜓即為酉水。
　　離開時，我?guī)ё吡恕疤扉_文運”紫砂茶盤。
　　天開文運，是保靖縣城酉水北岸的一處摩崖石刻，兩米之大的顏體，旁有“光緒十七年孟夏月刻”。相傳縣城羅氏昆仲赴省鄉(xiāng)試前，其父請人預測兒子鄉(xiāng)試結果，那人站在河碼頭看了一番說，羅氏昆仲文理通達，應試并不艱難，唯家鄉(xiāng)有大山阻隔，恐文運不開，破解之法是在啟程離縣的城北酉水碼頭對岸崖壁上刻天開文運四字，祈求文曲星保佑。羅父依言，逐援引工匠扛木立架，清理崖壁，刻字祈愿，這年羅氏昆仲果然同科中舉，傳為佳話。
　　秋夜讀書，都市讀書人突然與我說起“天開文運”，說剛剛收到一塊“天開文運”徽墨。我方才知道，早在乾隆三十年就有了另一個傳說：胡開文原名胡正，本為一名制墨工匠，因休寧縣汪啟茂墨店倒閉而盤下該店，他為重振墨業(yè)，專程去拜訪了績溪小九華山銀屏古寺的老和尚了空，得到了配墨原料和工藝創(chuàng)新的啟發(fā)，欣然回家。在回家路上，他借住山神廟過夜，夢見一白發(fā)老翁手托文房四寶，站在他面前說：“汪氏墨店歸爾經(jīng)營，天開文運，百事待興?！毖援叄h然而去。南柯一夢，胡天柱遂把“汪啟茂”招牌改名為“胡開文”，墨上鐫刻“天開文運”，胡開文成為徽州墨業(yè)四大家之一，被譽為“藥墨華佗”。
　　后來，我有機會走進了都市那間藏書萬冊的書房，讀書人隨手拿起案上的一塊殘墨說：“這就是我給你講的‘天開文運’?！睔埬涯ブ炼潭桃唤兀L寬皆不過半寸，質(zhì)里縝密，膠法清醇，漆皮色澤映潔有光，自非凡品可及。我已無法猜想它原是什么樣子的，唯有臆想在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里，是這一方墨陪著讀書人，涂劃筆記，吟詩作詞，最后夜深花睡的時候，墨磨成一硯墨汁，在一支斑管底下清寂而又奔突，洇染成一朵花開的聲音，一只鳥兒的呢喃，一方吳山楚水的清音。
　　也是秋月，我在博物館遇見長沙銅官窯瓷器展。銅官窯首創(chuàng)彩陶，有“南青北白長沙彩”之譽，而展廳數(shù)百件陶瓷中我卻惟記住在一處轉角驀然看到的一個青釉褐彩詩文壺，題寫四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毙锌瑒莩?，為草樹，為人家，為湘江北去，為云氣往來，光影下凝眸，蟄伏在釉水下的詩文美輪美奐，仿佛要穿透千百年的時光撲面而來，我情不自禁地心癡神呆，在玻璃柜前看了許久，寂寂未通片語。
　　秋漸去漸濃，我慢慢戀上瓷杯里一盅月光白的時候，深夜讀書，心里總會無端慨嘆自己沒有與作者生活在一個時代，無緣晤面，不能一同悲喜。
　　昨夜風起雨落，泠泠秋夜如墨的濕潤，我突然想起查找胡開文制的“天開文運”，就翻開了尚未拆封的一冊《四家藏墨圖錄》，意外看到一方“寥天一”，旁有文字解說為曲阜孔氏舊藏，腦子里卻迅速閃過湘西的一個歷史人物———“湘西王”陳渠珍，長沙麻嶺的陳公館匾額 “寥天一廬”，1936年，陳渠珍用拿槍的手拿起一支筆，在這里寫出了《艽野塵夢》，記敘他在1907年入川進藏協(xié)同趙爾豐平叛作戰(zhàn)，以及辛亥革命爆發(fā)后清軍內(nèi)訌、出逃，從西藏繞道青海，途經(jīng)可可西里，九死一生回到內(nèi)地的一段往事，最后是以萬里相隨的藏族妻子西原去世結局，艽野一夢，肝腸寸斷。
　　陳渠珍傳奇一生，最輝煌的歲月應該說是在保靖統(tǒng)領湘西自治，他指揮兵士在統(tǒng)領部前面修筑了一條青石板路直通酉水碼頭，碼頭正對面就是 “天開文運”。這個軍人酷愛讀書，四年里在保靖大力興辦教育創(chuàng)建了十多所學校，特別是女子師范學校，至今還是湘西歷史上的唯一。為人不知的是，陳渠珍終其一生懷念的西原也在保靖“住”了四年。西原當年隨陳渠珍離開西藏后，在西安因水土不合突發(fā)天花而死，陳渠珍身無分文，乃時在西安教書的湘西老鄉(xiāng)董禹麓湊錢幫忙安葬了西原。時隔十年，董的父親在湘西被土匪殺害，陳渠珍得知消息后率兵一鍋踹了土匪老窩，為其報仇血恨，董也因為感恩，千里迢迢從西安運回了西原遺骸，陳渠珍在保靖為西原舉行了七天七夜的道場，并把遺骸匣子放置臥室，一放就是四年，后來隨陳渠珍撤離了保靖，才將西原遺骸安葬在鳳凰陳家祖墳墓地。
　　這個沉寂九十多年的故事，我就是在這個冷清秋之夜始用“天開文運”茶盤沏茶，邊啜茶，邊翻閱一本檔案舊卷，意外得知，很是感慨，而讀書人卻說了一句：我少年時曾給自己取名西原。
　　默默念叨，時已暮秋，保靖“天開文運”前面的酉水，清澈如鏡，鳳凰南華山上西原雕塑旁邊的臘梅，不久該開花了吧。
　　而我，一盞秋燈夜讀書。
　　寫于2015年10月30日黃昏，時雨，周末又至。
　　作者簡介：
　　九妹，原名王吉平。保靖人，湘西籍作家。著有散文集《疊夢》，文化隨筆《古畫之美》。其創(chuàng)作題材涵蓋湘西歷史、人文世相、民俗風情，文筆抒情而沉靜，意象紛披而幽然。2017年推出文化隨筆《古畫之美》，引起文藝界較大關注。藝術評論家劉墨先生評九妹———書畫給九妹以靈感，書畫也讓九妹感受到另外一種不同的藝術世界。是的，寫作之外，九妹以畫畫、蒔蘭、養(yǎng)貓為樂，詩與遠方就在她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