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當哭送吾師
——追憶文學院李景彬先生
元月9日剛上班,接到秋實師妹電話,說先生已于凌晨過世。當即放下電話,就往高鐵站趕,一路上,淚水止不住流,感覺車窗內(nèi)外的喧囂好像都進入了靜音模式,不再與我有關。
一
三十年前,第一次走鄭州到濟南的路,是到山東大學讀研的時候。當時正是人生的迷茫期,不知道路在何方,是先生和學校接納了我。今天再踏上這條路,只感到熟悉的路變得模糊起來了,請原諒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
古人云,天地君親師,人生在世,天地不可不敬畏,除了父母,最親近的人不就是老師嗎?他們是我們?nèi)松囊啡恕?br> 自打父母過世,我已經(jīng)把老師當成了自己最親近的人。從此之后,回到家里、回到學校,喊父母、喊導師,已無應聲。失去了他們,我們在世界上就成了無所依靠的人。
車窗外一掠而過的山水依舊,只是這一趟看它們都是一種凄涼的格調(diào)。父母和老師健在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回去,我們有去處,知道來時的路;他們走了,而今而后只有歸去的路。
二
有什么比萬水千山更遠的路嗎?先生當年帶領我們外出游學,北京、福建往返,走過的路有幾重山,又有幾重水?怎能忘記,1990年的冬天,先生帶王同坤師弟和我,遠赴北京訪學,到北京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書店、魯迅紀念館,拜見錢理群、舒蕪、陳漱渝等先生。一路上,先生給我們講治學門徑、講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風風雨雨。那一年北京的冬天特別冷,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一下火車,先生先領我們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炒肝。
先生當時看著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透著一種憐愛。后來,我常常回憶起有一年的八月十五,我們師兄弟幾個在先生家里吃飯,搬桌子的時候,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褲子開縫了。是師母一針一線給縫好的。我時常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這兩組鏡頭,我只能用舔犢情深來概括,親生父母也不過如此。
兩位老人家把我們視同己出。但是,我常常自責,2000年師母去世的時候,我不在她老人家身邊,沒得侍奉湯水針藥。今天,我必須回去,送先生最后一程。
三
先生生于上個世紀的舊中國,正是長身體、學知識的時候卻迭遭烽火,顛沛流離,非我輩后人所能想象,活下來真是一種幸運?,F(xiàn)在想想,先生后來能夠脫穎而出,考入南開大學,師從李何林先生,真是得新時代之助,也是個人之幸。
南開畢業(yè)之后,先生到內(nèi)蒙古一所大學任教。先生后來說,支援邊疆建設,哪個青年不熱血沸騰??!這中間應該無數(shù)的艱難困苦,但是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怨言。內(nèi)蒙古之后,先生又赴四平、廊坊幾個大學任教,人到中年才在山東大學落腳。是先生選擇了山東大學,也是山東大學選擇了先生。一處一驛站,風餐露宿,后來再談及,他都一笑了之,這不就是人生的睿智和豁達嗎?
后來,無意間看到先生記的讀書筆記和卡片,才開始理解“書山有路勤為徑”這句話的含義。這不正是披沙瀝金、磨杵成針的精神嗎?也正是靠著這種韌性,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先生才能在魯迅和周作人的比較研究中異軍突起,開風氣之先。
后來,讀李何林老人為先生《魯迅周作人比較論》作的序言,才理解了先生當年“周作人研究”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也許,在今天看來,這都是平常的學術研究,可是在改革開放的初期,有些問題還是學術禁區(qū)。我們不能不佩服先生的學術敏銳性和敢于開時代風氣之先的勇氣。
2009年,汕頭大學彭小燕老師在《新時期周作人研究的拓荒者——李景彬》評論說:“李景彬的專著《周作人評析》《周作人魯迅比較論》可謂中國最早的兩種研究周作人的個人專著,前者更是第一部周作人研究的個人專著?!币苍S,唯有與時間拉開一段距離,我們才能看清歷史的方位。
完全可以自豪地說,是先生與同期以及后來的錢理群、舒蕪、張菊香等學者,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個時代研究的新領域。先生有幸趕上了一個偉大的時代,并為這個時代的學術繁榮作出了自己應有的、獨特的貢獻。做先生的學生,能夠得到他老人家的親炙,還有什么比這更幸運的嗎?
四
先生開創(chuàng)的學術領域,薪盡火傳了嗎?自我檢討,我不是先生的好學生,畢業(yè)26年來,我都干了什么事呢?學會了八股文和委曲求全嗎?
高鐵在齊魯大地上疾馳,但我仍然感到速度還不夠快,趕不上自己的思緒。我不明白,像李先生這樣熱愛運動的人,怎么會偏癱呢?先生人緣特好,系里的年輕人都喜歡找他打球聊天。學術傳承,真的需要耳濡目染。
先生總是笑瞇瞇的,但是原則問題從不妥協(xié)。記得準備畢業(yè)論文之初,不知道從何下手,有一段時間,簡直是在混日子。是先生引導著,才勉強過關。如果沒有先生的指引,也許我這一輩子會在一所中學終老一生,眼界將永遠局限于一隅。
上個世紀80年代,是一個風起云涌的時代,在這樣的年代里,先生和其他一些老師就好像麥田里的守望者,看護著我們這樣一群涉世不深的孩子,生怕我們有個閃失。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和事,我們后來才理解了先生們的一片苦心。這不就是學為人師、行為世范嗎?一切的投機鉆營、蠅營狗茍,和這一代先生們一比,立刻都會顯得毫不足取。
五
有時候真想勸勸先生,世上事不如意常十八九,何必那么較真呢?他總以為,病抗一抗就過去。真后悔當時怎么就沒有勸勸他老人家呢?
大概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兩個師妹已經(jīng)學業(yè)有成,老師正是該安享清福、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不料病魔突然來襲,1993年先生突然腦部血栓造成半身不遂,七年后師母溘然長逝。
何以好人屢遭磨難、不得長壽?以前讀司馬遷的《史記》,每次讀《伯夷列傳》都很憤懣:“盜跖日殺不辜,……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這段文字讓人深深感到人生的無助和無奈,太史公是否參透了天人之變呢?
后來,我常想,先生的得病是否因為他的急性子和太追求完美呢?1988年,我們?nèi)胄r先生已經(jīng)人過中年,但是,做事依舊風風火火,就連和師母上街,也總是把師母落在后面,買東西直奔主題,從不耽誤一分鐘。他們那一代人都有一種只爭朝夕的精神。這種行事風格既有時代的烙印,也未嘗不是個人性格使然。志良師弟應該記得,他在濟南西郊住院治療時,老爺子領著我們幾個學生騎車穿城而過,簡直就是風馳電掣,哪像一位應該文質(zhì)彬彬的教書先生?。√K軾所說的“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也不過如此。
六
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護著愛著。但是,在先生身邊最需要人的時候,我們在哪里呢?謝謝護工趙金才和胡大姐,是他們夫婦兩個把先生當親人,17年如一日,給予了無微不至的照料。在他們面前,我們不應該自慚形穢嗎?
記得2017年3月回校,先生把我的手握得緊緊的,仍然那么有力,一如第一次見到先生那樣。和先生聊家庭和事業(yè),仿佛又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
握著先生的手臂,我多么期盼他能忽地坐起來,披衣而起,“勝江,點火兒,抽一支!”過去他總是一邊吸著煙,一邊講課,講到某個關鍵處,他凝神停頓,我們也跟著屏聲靜氣?,F(xiàn)代文學史上多少人和事令先生扼腕嘆息,我們知道,倘若遇到同樣的人和事,以先生的脾氣和行事風格,他一定也會拍案而起。
臨近分別,我俯身床前,擁抱先生,沒想到這竟是最后一次。
七
每次來去我總是那么匆忙,現(xiàn)在想想,有什么比師生之情更親近的嗎?所謂的工作和事業(yè),都有機會彌補。我不知道失去先生,世上還有什么可以彌補。
回到濟南,和師兄弟們與先生作最后的告別,望著骨灰盒上先生的照片,學清、姜冰、左俊、慶立、懿信、戰(zhàn)軍諸位師兄弟囑咐我說的話,竟不知如何表達,喊一聲“李老師,回家了!”我已是泣不成聲。
沒有人告訴我,人是否有來生。如果有來生,愿上蒼再給我們一次機會,愿我們來世還做師生。
師妹為二老選擇的墓地在章丘的一個山坡上,春天一定會開滿鮮花,愿二老喜歡。下葬的時候,墓地工作人員問,“誰是老人家的兒子?”我上前一步,接過骨灰盒,雙手捧著,恭恭敬敬放進墓穴,我必須以這種方式送先生最后一程。
面對先生和師母的墓碑,我雙膝跪地,按照老規(guī)矩,磕上四個響頭,“師父,請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