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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嘆息———孟浩然《春曉》鑒賞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春曉》,在中國可能是最膾炙人口的唐詩。它形式短小,但思路婉曲;情思細膩,但語言清淺。它的每一個字都包含著幽微的情韻,需要我們放下不耐煩心態(tài),從零開始,從頭欣賞。
  春曉,就是春天的早晨。這個題目,是對首句“春眠不覺曉”的壓縮。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歷來有個命名的傳統(tǒng),取頭幾字或頭句中的幾個字來作題目。比如《關(guān)雎》就是取“關(guān)關(guān)雎鳩”中的兩字。這里,《春曉》可能也是寫完后取了首句中的兩個字作為題目。為什么單取這兩個字呢?其實我們細細往下讀,會發(fā)現(xiàn)“春”和“曉”恰恰是全詩的兩個關(guān)鍵字,而且,“曉”是表面的關(guān)鍵字,“春”則是深層的關(guān)鍵字,二者共同撐起全詩的意境。
  咱們首先來說說“曉”。
  第一句,固然有“曉”字。作者對“曉”是不知不覺的。為了強調(diào)這種不知不覺,作者刻意加了個“眠”字,意謂我是因為睡過了頭,才沒有覺察到早晨的到來。這就是所謂的春困吧。
  既然春困,容易睡懶覺,那怎么又醒了呢?叫醒的方式有很多,光照,人語,水聲,風(fēng)聲。但是,光照太不美,人語也嫌庸俗,水聲和風(fēng)聲,又不一定是早上才有。唯有啼鳥,兼具兩種性質(zhì):一是好聽,二是只有早上才有很多啼鳥?!疤幪幝勌澍B”,這里的“處處”也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描寫鳥鳴很恰切,人剛醒來,感官不是很清晰,難以辨別啼鳥從何方傳來,只聽到屋子四周、院落內(nèi)外、大樹上下,處處都是鳥鳴;二是暗暗地為下文所回憶、所想象的“外面的世界”埋下伏筆:外面處處是啼鳥,是不是該出去走走呢?
  第三句:“夜來風(fēng)雨聲?!贝藭r作者的思緒突然發(fā)生跳躍。本來,作者應(yīng)該在四面啼鳥聲中慵懶地走出去,但現(xiàn)在,似乎作者身體沒動,而心靈飛回到昨天夜里了:睡的模模糊糊的時候,聽見外面有風(fēng)雨交加的聲音。這句來得很突兀,仿佛作者剛剛提起的腳凝固住了,思緒墜入回憶。這是怎么回事呢?
  最后一句給出了謎底:“花落知多少!”知多少,是反問語氣,意味著不知道該有多少花都落了??!原來,他魂牽夢繞的是屋外的花。因為掛念花,所以想起了昨夜的風(fēng)雨,此時作者一定一拍大腿:壞了!這一夜風(fēng)雨,我的花要遭殃了!緊接著,作者一定走出了大門。只不過,后面的所有行為、姿態(tài)、語言都沒必要再寫了。因為,愛花、惜花之心,在剛才的那次停頓、那次回憶中,已經(jīng)表達得淋漓盡致了。下面的事情,無非撫摸花瓣、長吁短嘆,甚至像林黛玉那樣葬花、再寫個《葬花吟》??墒牵主煊裣啾?,孟浩然顯然要淡定很多。他的惜花是順其自然、優(yōu)游自在的,不含身世之苦,不含同病之悲。
  上面四句詩,每一句都押在“曉”字上:第一句是曉起,早晨剛起;第二句是曉聞,早晨聽聞鳥鳴;第三句是曉憶,早晨回憶昨夜;第四句是曉見,早晨開門見到落花。從表面看,作者要展現(xiàn)的時間跨度很長,至少有好幾個小時,但經(jīng)過作者的剪裁、安排,所有事件都被定位在同一個時間點上,就是“曉”,就是剛起床的那個時刻。于是,當(dāng)詩歌寫完了,我們?nèi)匀豢梢哉J(rèn)為,孟浩然還沒有走出門去。他所經(jīng)歷的,所聽見的,所回憶的,所看到的,都是他站在床邊,用極短的瞬間,用感官和思緒去完成,絲毫沒有浪費一點時空轉(zhuǎn)換的能量,從而也就沒有浪費一丁點的筆墨。每一個字,都押著這個瞬間,同時指向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不同的心情。所以,這首小詩,在平白如話的語言下,埋藏著極為精致的構(gòu)思。它能流傳千古,讓人咀嚼不盡,是有緣由的。
  說了這么多“曉”字,我可并沒有忘記“春”字。剛才說了,從表面來看,“曉”是關(guān)鍵字,它串聯(lián)起了全部詩句,塑造出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早晨。俗話說,境由心生。為什么孟浩然要寫這樣一個特殊的起床瞬間呢?其實,一切都因為他具有“惜春”之心。他愛花、惜花,歸根結(jié)底是惜春。他所描寫的這樣一個清晨的瞬間,其實就是春天離去的那個瞬間。所以說,“春”字才是這首詩的深層關(guān)鍵字。孟浩然用一種最自然同時又最精致的方式,來表達了他的惜春之心。
  孟浩然之所以能寫出這樣大巧若拙的惜春之作,與他的身份、心態(tài)是息息相關(guān)的。他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是真隱士。這和王維不同。王維是時官時隱,亦官亦隱。所以,無論就心態(tài)還是風(fēng)格而言,王維都更刻意、更雕琢,不如孟浩然來得自然。一個真正的隱士,同時又有極為敏感的詩心詩性,才能與自然同步,做到真正的順其自然。這首《春曉》固然隱藏著精致的構(gòu)思,但這精致,是心理活動的必然路徑。換句話說,從事實看,它是跳躍的、費安排的,但從心理事實看,它又是自然流淌、毫無安排的———就在起床的那個時刻,孟浩然想起了剛剛喚醒他的鳥啼,想起了昨夜的風(fēng)雨,想起了魂牽夢繞的落花,于是他走了出去。這是多么自然的一段心理活動啊!所以,《春曉》這首詩,初看上去處處自然,細分析起來處處精致,再轉(zhuǎn)念一想,還是處處自然。我想,這就是最圓融的藝術(shù)境界吧!
  最后,順便提一個小問題。這首小詩,大多數(shù)《孟浩然集》的版本都題為《春曉》。但偏偏是今存最早的一個宋代版本《孟浩然詩集》,題目作《春晚絕句》。此外,還有明代人編的《唐百家詩》本《孟浩然集》題作《春晚》,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版本。兩個很重要的版本,都把這首詩題為“春晚”,那么真相是什么呢?這個問題,學(xué)術(shù)界還有爭議。咱們現(xiàn)在就事論事,稍微琢磨一下“春晚”是否可通?春晚,就是晚春、暮春,意味著春天結(jié)束了。所以,從全詩的情感內(nèi)涵來看,“春晚”比“春曉”更合適,它直接表明了惜春之情。然而,從全詩的語句脈絡(luò)來看,“春曉”又比“春晚”更合適,因為“曉”字可以串聯(lián)全篇。在沒有學(xué)術(shù)定論之前,咱們還是從俗,依舊把“春曉”作為題目吧。只不過,要提醒自己,這首詩的真正重點,不是“曉”,而是“春晚”,是惜春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