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論《詩經(jīng)》中梧桐意象的繼承與強化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是我國詩歌生命的起點。許多后世文學作品的意象都取自《詩經(jīng)》,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強化它的含義。譬如《詩經(jīng)》中的梧桐意象,不論時代如何變遷,它總是保持著原始的風貌,并逐漸得到強化。
在《詩經(jīng)》中,梧桐有懷抱高潔的象征和渴求知音的含義。因其具有高潔的自然品性,常用來比喻君子的才德?!对娊?jīng)·小雅·湛露》里寫道:“其桐其椅,其實離離。豈弟君子,莫不令儀?!遍_頭前兩句寫深秋時節(jié),以梧桐樹、椅樹的枝繁葉茂、果實累累來起興,形容君子舉止儀范的得體優(yōu)雅?!对娊?jīng)·大雅·卷阿》又云:“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在這句詩里用鳳凰和鳴,歌聲飄飛山崗;梧桐瘋長,身披燦爛朝陽來象征品格的高潔美好。并且古代有“栽桐引鳳”之說,具有高貴圣潔秉性的鳳凰只選擇梧桐樹棲息,可見梧桐的高貴之處。
此外,梧桐制的琴是君子修身養(yǎng)性的伴侶,如《詩經(jīng)·鄘風·定之方中》云:“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庇纱丝梢娢嗤┵|美而高潔,為造琴之良材。在我國古代,琴瑟是一個人身份高貴的象征,演奏者通常通過彈奏琴瑟來寄托自己的心聲,以求得知音。梧桐因其生長的環(huán)境高雅清凈,秉天地之和氣,吸日月之精華,材質紋理通直,色澤光潤,輕柔無異味,成為了制造名琴的首選。梧桐樹賦予了古琴物質形式,反過來,梧桐所制造的古琴所彈奏的音樂中所蘊含的高潔品格、知音意識,又反饋給了“梧桐”,使它變得與眾不同。
隨著時間的推移,《莊子》中也多次出現(xiàn)梧桐的意象,并且與《詩經(jīng)》中的含義基本吻合。如《莊子·秋水》云:“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丙g雛是鳳凰的一種,它不知疲倦地南來北往,非練實不食,非梧桐不棲。它以其髙潔的懷抱和選擇,強化了梧桐高潔的意義。這里梧桐代表的正是自古以來孜孜不倦地追求道德完善的君子的品行。
漢代記載梧桐意象的文學作品較少,但存在著兩把非常出名的用梧桐制成的古琴,它們分別是司馬相如的“綠綺”與蔡邕的“焦尾”?!熬G綺”以其絕妙音色經(jīng)司馬相如彈奏而于當時名聲大噪,司馬相如亦視之為珍寶。《后漢書·蔡邕傳》載:“吳人有燒桐以炊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蔡邕于烈火中搶救出梧桐良木,并以此制成千古名琴“焦尾”的典故,歷來為文人騷客所稱道,與善于相馬的伯樂,于琴聲中聽出“高山流水”意蘊的鐘子期一道,成為知音的代名詞。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梧桐象征高潔的品質與渴求知音的含義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得更為濃重。晉司馬彪的《贈山濤》云:“迢迢椅桐樹,寄生于南岳。上凌青云霓,下臨千仞谷。處身孤且危,于何托余足。昔也植朝陽,傾枝俟鸞族鳥。今者絕世用,倥傯見迫束。班匠不我顧,牙曠不我錄。焉得成琴瑟,何由揚妙曲?!蹦铣熙U照《山行見孤桐》中也有梧桐的意象:“桐生叢石里,根孤地寒陰。上倚崩岸勢,下帶洞阿深。奔泉冬激射,霧雨夏霖淫。未霜葉已肅,不風條自吟。昏明積苦思,晝夜叫哀禽。棄妾望掩淚,逐臣對撫心。雖以慰單危,悲涼不可任。幸愿見雕琢,為君堂上琴?!边@兩首詩中都流露出愿覓知音之意。尤其是鮑照,他描寫的梧桐立存高遠,這與他出生“寒門”的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他比常人更加希望自己獨特的品質被當朝知音理解,進而被重用。
唐代梧桐意象進一步被強化,詩人戴叔倫曾作《梧桐》:“亭亭南軒外,貞干修且直。廣葉結青陰,繁花連素色。天資韶雅性,不愧知音識。”從詩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戴叔倫筆下的梧桐,樹干是修長筆直的,最后一句有點出“知音”一詞。他借梧桐表明自身之清雅高潔,既是以梧桐自況,又抒發(fā)了愿逢知音之感。唐代寫梧桐意象的著名詩人還有白居易,他在《云居寺孤桐》寫道:“一株青玉立,千葉綠云委。亭亭五丈馀,高意猶未已。山僧年九十,清凈老不死。自云手種時,一顆青桐子。直從萌芽拔,高自毫末始。四面無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當如此。”他將梧桐獨立、孤直、內(nèi)心通達、不蔓不枝的特征與士大夫的人格品性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了梧桐樹高潔清凈、孤直通達的意蘊。
至于宋代,梧桐意象象征高潔人格的意義更加突出。主要代表是王安石的《孤桐》:“天質自森森,孤高幾百尋。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陽驕葉更陰。明時思解慍,愿斫五弦琴?!泵献釉f:“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睂τ谶@首詩的理解,在結合王安石所在的時代背景,了解王安石積極變法的經(jīng)歷之后,就很容易體會王安石是借梧桐言志,表達自己高尚的品格與節(jié)操。后來晏殊也曾在《梧桐》詩文里寫道:“蒼蒼梧桐,悠悠古風,葉若碧云,偉儀出眾”,通過對梧桐繁茂的直接描寫,表達了對梧桐偉儀之態(tài)的贊美之情。
明清時期,隨著俗文化的發(fā)展,梧桐意象也與小說結合起來。如曹雪芹的《紅樓夢》中,將賈家三姑娘賈探春與鳳凰聯(lián)系起來的意象,其中就有梧桐。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整個大觀園,單單只有秋爽齋種了梧桐,棲身于這梧桐居的探春,正是一干年輕姐妹甚至整個賈府的金鳳凰。把探春比作鳳凰,文中曾明確出現(xiàn)過,在第六十五回中興兒向尤二姐、尤三姐介紹榮府中人的時候,曾這樣評價探春:“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yǎng)的,‘老鴰窩里出鳳凰’?!边@也暗示探春是繼元春之后第二位飛上枝頭的人,最后她確實遠嫁做了王妃。另外,眾所周知賈母見多識廣,有很高的生活品味。在帶劉姥姥參觀大觀園時,她在寶釵、黛玉的房間布置方面都挑出了一些毛病,唯獨沒有說探春,只是強調(diào)外面的梧桐密了一些。這體現(xiàn)出探春本人大方不俗,將房間布置得很雅致,也體現(xiàn)出探春在性格方面的一些優(yōu)勢,與梧桐意象的含義有相似之處。
綜上所述,《詩經(jīng)》中梧桐意象的含義是一以貫之的。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朝代的更替,它增加了許多新的含義,但它最初在《詩經(jīng)》中懷抱高潔的象征和渴求知音的含義卻從未消逝或改變,反而在歷代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被強化了,成為它意象中不可缺少的精華。

